多数被查的传销人员低下头或用手将脸捂住
传销人员自己动手做简单的饭,上级领导说,为了以后能过上好生活,现在就必须吃苦
在黑暗的屋子里,教员向听课的传销人员说,如果将自己的父母拉到队伍里,就是一种尽孝,将朋友拉进来就是一种帮助
被称为“经济邪教”的传销,早在1994年就被国家明令禁止。然而,随着经济的发展,在渴望暴富的群体心理推动下,近年来,传销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全国各地更发生数起非法传销致人死亡的事件。在西安,每年也有大量的传销狂热者从各地聚集而来,坠入“财富陷阱”不能自拔。那些充满梦想的人,为何在传销面前,失去理性?传销组织如何制造谎言,并控制参加者的思想?记者通过多天卧底,试图寻找答案。
2007年12月20日,一位从外地赶来、想解救亲人走出传销迷局的读者,给本报打来求助电话:“自从我的一位亲戚加入传销,我的家族十多个人都已被骗了进去……帮帮我吧!”
2007年12月25日,通过这位读者的推荐,记者参加了这个传销“组织”的第一堂课。
■30多人上课为了说服一个“新朋友”
(当天课堂上的30多个人,只有记者是“新朋友”。这些人集合游戏、讲课,其实就是帮小王说服新人而已,这算是这个“组织”里的人帮人原则。)
上课时间定在上午9时。尽管8时10分就到了指定地点,但仍不能去课堂,原因是“领导不同意”。朋友解释说:“这是规矩,一般要给新人在上课前多做一点工作,不能让他觉得组织似乎迫不及待,多给一些想象空间,否则没有心理准备,人容易有上当的感觉。”他说,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新人”一进课堂觉得“怪怪的”,听不了几句就拂袖而去。
8时55分,朋友终于“按照惯例”在课前5分钟把记者带到了上课地点。这是西安市雁塔区田家湾村的一座民房,前门上锁,须从后门进去,有人在门口接着,沿途还有不少“组织的人”在放哨。
教室是一间15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房内摆了30个马扎。记者入座后,人就算齐了。
开始上课,先由一个“直销做得非常成功”的重庆小伙子小田介绍产品功能。小田拿了一张纸,站在黑板前念,似乎很紧张,念得磕磕绊绊。不过总算听明白了,他们“直销”的产品是天津天狮集团的“天狮补钙保健套餐”。
负责讲课的是一个20多岁的山东小伙。他讲的内容是:从事这种直销行业的业务员分5个等级,分别是A、B、C、D、E。花2800元买一套产品就可进入销售网络成为E级业务员。销售3套产品可晋为D级,10套升为C级,65套升为B级,达到393套时就晋升为A级业务员。最具诱惑力的说辞是:B级业务员的最低工资为每月14700元,A级业务员的月最低工资则是11.9万元。
不过“讲课老师”语言表达能力一般,他也多次强调自己“文化层次比较低”,但课堂气氛很热烈,鼓掌声、喝彩声不断。很快,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就宣告结束。
事后得知,当天课堂上的30多个人,只有记者一个是“新朋友”。30多人集合游戏、讲课,其实就是帮小王说服新人而已。这算是这个“组织”里的人帮人原则——任何人邀来了新朋友,大家都要出面捧场,制造整体气氛,让新朋友尽快融合。
而平时即使没有新朋友,他们也会聚集上课,讲课的人就是他们自己,只是“为了锻炼”。
■“组织”以宿舍进行管理
(一个20多岁的女子拿出3张纸,上边记录的全是她在网上通过QQ聊天结识的朋友。她做了一份市场表,向“陈导”讨教,怎么才能把这些网友邀约过来参加“组织”。“陈导”出主意:“他不是想追求你吗,让他过来追求!”“一定要让他辞去工作,这样就断了他回去的路。”)
下课后,记者跟朋友一起回到宿舍。这是田家湾村一座三层楼的3间房子,一间是男宿舍,一间是女宿舍,还有一间房子做饭厅。“组织”在这里以宿舍为单位进行管理,大家彼此以兄弟姐妹相称。
宿舍负责人叫陈昌华,江西人,这里的人都叫他“陈导”。一间民房的月租金是70元,只要加入“组织”,每天交6元就可以包吃包住。米、面、菜、油由“陈导”负责买好,大家谁有空谁做。宿舍一共有7个人,6男1女,女士是江西人老李的妻子张锦(化名),她单独住一间宿舍,另外6个男子住一间宿舍。此前,张锦的母亲也在这里住,她不久前回了老家。
宿舍的条件非常简陋,冷得让人坐不住。
来了“新朋友”,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有新人来,就证明“组织”还有吸引力。对他们来说,只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每个人才有希望晋级,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为了“营造家的感觉”,张锦自己掏钱出去买了菜,在其他人回来之前做好了饭。
上午在课堂上宣讲的重庆小伙小田也住在这个宿舍。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问他目前是什么级别,他支支吾吾地不愿回答。另一个舍友看上去满脸稚气,有人说他只有17岁,也有人说他21岁。前一段时间他曾经叫来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很想花2800元钱“上线”做直销业务员,但手里没钱。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大家都替他遗憾。
陈昌华在吃饭时间赶了回来,大家纷纷叫着“陈导”,“导”就是领导的意思。“我原来在广东一家企业做管理,月收入五六千元,但我到这儿来了,我觉得这里更有前途,而且我已经有了比以前更好的收入。”陈昌华说。每个新朋友到来,他都要亲自谈话。这次他说:“大哥,这个生意有得做,没有时间限制,你看我,想干就干,想玩就玩。”
朋友悄悄地说:“在这里他挣的钱应该是最多的。”作为“领导”,“陈导”每天5点多起床,安排大家一天的工作。
这次交谈后,“陈导”对记者很满意,要求张锦“一定要把人留住,让他上线”,原因是“这位新朋友很懂行,估计是熟手,可以给‘组织’带来更多的朋友”。
下午,陈昌华接待了几个来交流经验的“组织里的人”。他们坐在饭厅里,围着火炉谈笑风生。
一个20多岁的女子拿出3张纸,上边记录的全是她在网上通过QQ聊天结识的朋友。她做了一份市场表,并向陈昌华讨教,怎么才能把这些网友邀约过来参加“组织”。网络是近年来“组织”发展最有成长性的途径,“组织”非常看重这一渠道,也多次提倡,但只有年轻人才有优势。大部分人对网络根本不懂,这让“组织”很着急。
陈昌华出了不少主意,包括利用感情,“他不是想追求你吗,让他过来追求!”“一定要让他辞去工作,这样就断了他回去的路。”
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说,他们县上某局的一位领导多年来对她有些意思,还曾到西安来看过她两次。她想把他也叫过来。她说自己的丈夫也知道这事,“他不会在乎,事业重要,况且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丈夫。”大伙儿都笑了,并对她的“执著”和决心深表赞叹。
张锦也列了一张市场表,其中有丈夫、姐夫、大嫂,还有一个朋友。表中详细列出了这四个人的性别、年龄、性格、爱好、收入、事业、现住址、胆量、家庭状况、脾气、婚姻、信任度等等。在表中,她对丈夫的评价是“性格开朗、事业无、胆量有、脾气一般、信任度一般”。
■“温馨”的“课堂”
(有人提问题:我们营销的这些产品如果在柜台上卖,到底值不值2800元?何一松直言不讳:“根本不值2800元,说白了,让我花2800块钱买这产品,我也不会买。但我们不是追求这件消费品,而是一份有前景的事业。”)
2007年12月26日,上课还是前一天的内容,但上课地点有了变化,换到了田家湾村口一户人家。门口就是马路农田,视线不受阻碍,如果有人接近马上就会被发现。
可能是因为在一天的相处中“表现良好”,记者这次被允许提前进入课堂。听课者达到50人。广西、广东人占了绝大部分,没有一个本地人。
第二次上课从唱歌开始,几个年轻女性轮流站到黑板前唱歌。她们都很有热情,声音纯净,眼神清澈,让人心生感慨。
这里的气氛很温馨,绝对不会出现冷场,唱歌的人轮流上去献艺,都会和站在黑板前的人握手问好,并说“感谢大老板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来表现自己”。
9时上课,主讲老师是一个广西小伙子,课堂内容和昨天一模一样,甚至一些转折点的话语都分毫不差。例如:大家应该看得出,我是一个文化层次比较低的人,但我们这里也有大学生,当然不太多……让人怀疑内容是不是提前设计好的,讲课者完全是在背诵。
中间出门上厕所,意外地发现大门外还站着几个放哨的人。
10时30分左右,课程结束。一位20来岁、看上去还算干练的“领导”接替了主讲老师。这人往前一站,下边掌声雷动,他伸出双手下压示意大家不要鼓掌,但掌声还是持续了一两分钟。“领导”讲话,点评今天的课堂配合。他似乎觉得有新面孔,眼睛一直盯着张锦。张锦赶紧走出课堂,她解释说:“咱们不是这个课堂的,只是临时来听课,今天课堂纪律不好,有人跑出去了,领导肯定要批评,我们没必要听。”
那个领导是B级的吗?
张锦说是。但后来老李说:她是骗人的,那个领导还没到B级。
下午,张锦等人带着记者去另一个宿舍串门,这叫“闯网”。接待的一男一女很有气质。女的20来岁,男的自称已经三十五六,看上去却很年轻,都是广东人。他们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张锦也没有介绍。后来听说:男的叫何一松(音),女的叫侯小坚(音)。侯小坚是他们这条线上负责收钱的人之一。
何一松幽默了一把,自称读书读了20多年,曾经多次留级,又当过几年兵。他对“新朋友”似乎不太友好,多次追问记者以前干什么工作,谁介绍来的,和介绍人认识多久了等等。
有人提了一个问题:我们营销的这些产品如果在柜台上卖,到底值不值2800元。何一松直言不讳:“根本不值2800元,说白了,让我花2800块钱买这产品,我也不会买。但我们不是追求这件消费品,而是一份有前景的事业。”
侯小坚“现身说法”,她说自己刚了解这个生意的时候,也觉得是非法传销,非常反感,但了解过之后,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而是一项非常有前途的事业。“如果我觉得没希望,我会在这里做吗?”她反问。
还有人问这个行业和天狮集团的关系,到底有没有人见过天狮集团的人?
何、侯都说:“我们就是天狮集团的业务员。”“但这种业务员和天狮集团有合同吗?没有合同谁会认你?”有人问。
何一松表示他已经是B级业务员,去过天狮集团。低级别的想去也去不了,得拉更多的人才能上级别。
■“传销夫妻”的不同理想
(老李说,妻子张锦是4个月前被岳母叫来的,而岳母又是此前被儿子叫来的,张锦的哥哥嫂子“都在组织里干”,还带着2岁大的女儿。岳母来到西安后,不仅自己参加了 “组织”,还替岳父入了网。接着叫来了女儿,女儿叫来了丈夫,又叫来了舅舅和表弟。)
张锦说,在这儿做这个生意的人非常多,“组织”扩展很快,课堂不够用。“我们这根线只有几百人,整个西安大概有10万人都加入了‘组织’”。丈夫老李则在旁边嘟囔:哪有这么大数字?
但实际上,在田家湾、半坡、尉家村等地,已经聚集了太多这样的外地人。老李也承认“组织”人很多,前几天,“另一根线”在阿房宫搞了一个“分享会”,有600多人参加。
张锦对老李有很多的不满,她毫不避讳地指责丈夫:太懒了,不喜欢做事,没有进取心。“一个家,丈夫那么懒,我如果再懒下去,家里怎么过?我把孩子送到了县城的私立学校,一年得1万多块,我们苦,但希望孩子能有个好将来。”
张锦出来已经4个月了,她说自己很想孩子,但创业阶段,有些东西必须先放下。她抱怨西安这个地方太冷了,但这不会冻僵她的理想,“我听他们本地人说,过了这一阵就不会太冷了”。看来她想继续留在“组织”里发展。
这天的午饭又是张锦做的。她解释说:谁先回来谁就做。不会有人故意晚回来的,大家都抢着干。
自称“成功人士”的小田也主动过来聊天,他说自己今年技校毕业,反传销网,学的是服装设计。本来准备去新加坡打工,手续都开始办了,但后来来了这儿,因为觉得这儿更有前途。把小田介绍到这里来的人是他父亲。
中午吃饭,大伙儿喝了一瓶白酒。陈昌华表现得非常豪爽,给每个人热情倒酒,殷勤相劝。桌子上的情景,在记者看来,倒真有点一家人的意思。
与妻子的热情相比,老李在这堆人里比较另类。他私下抱怨不太想干这个所谓的“直销”了。他觉得这就是传销。但他无法说服妻子张锦。
老李说,妻子是4个月前被岳母叫来的,而岳母又是此前被张锦的哥哥叫来的,张锦的哥哥嫂子“都在组织里干”,还带着2岁大的女儿。夫妻各自住男女宿舍,孩子有时跟母亲,有时跟父亲。
岳母来到西安后,不仅自己参加了“组织”,还替岳父入了网。接着叫来了女儿张锦,张锦叫来了丈夫,又叫来了舅舅和表弟。父子俩入网后,引起了舅母的极度不满,“5600块钱呀,就这样扔了?”岳母只好赶回老家去安抚这桩“家庭投资”争端。
老李对“组织”没有多少好感,他想靠本分挣钱,说人不能这么“神神叨叨的”。但在“组织”的氛围内,不能说不同意见,否则岳母不待见,妻子也会生气,而他自己也投了2800元钱,还在大家的鼓动下,叫来了在外地打工的弟弟。
弟弟的态度倒是坚决:这是传销,咱们不能干。但如何把家人扯离这个颇具魔力的圈子,他们兄弟犯了愁。因为,如果亲人们从思想上不能转变认识,换个地方还是能和“组织”联系上。
■“组织”到底有多大?
(“新闻媒体夸大这个行业的负面效应,不过是为了维持社会的生态平衡,因为我们这个行业好,也不能全国人民都来做这个行业,没人干别的怎么办?没人开火车,我们挣了钱,难道走着回老家吗?”)
2007年12月27日,“陈导”接到通知,安排新人去听更深层次的课。
上课的地方又发生了变化,这回是在尉家村。上课时间也提前到了8点30分。宿舍领导陈昌华亲自带路。他在路上不断地和人打招呼,时而还躲到一边去说话。
到了目的地,放哨的几个青年男子明显要比前两天的人警惕性高,眼神也没有那么友善。
讲课的老师是位女士,叫“廖群”(音),四川巴中人。讲课前先亮嗓子唱了首歌作见面礼。歌词曰:“总想对你倾诉/总想对你表白/盼望你家早日富起来/勤劳善良的新朋友/让我们携手迈进直销新时代/啊,我们携手迈进直销新时代……/让我告诉你未来/将命运由自己主宰……直销网络值得依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唱着网络歌/我们讲着成功人的故事/放心大胆发展起来/继往开来的引路人/给我们指出未来/愿你勇敢把握现在。”歌声颇有穿透力。
“廖老师”的课程别开生面。她说:直销已经进入了“技巧期”和“爆炸期”。
何谓技巧期?“廖老师”说:“我们怎么来到这儿的?很多朋友都是‘马’加‘扁’,被骗来的。很多人刚来时都说:我们这么好的关系,你居然骗我,为什么不明说?如果电话里明说能讲清楚吗?你还会来到这里吗?能够详细地给你作出解释吗?你朋友的最终目的还是不希望你错过这一次机会,同时让你把这个机会再带给你的亲朋好友。
“到这里后,了解清楚了,你也就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将来,你会感激骗你的朋友。说骗,骗什么,骗钱了还是骗色了,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善意的技巧而已。以我为例,我就是被我最亲的人——我的老公骗来的,我刚来的时候,我一点都瞧不起台下的朋友,觉得他们在那儿鼓掌叫好就像疯子一样,但等我明白过来之后,我觉得是我错了。
“我现在非常感激丈夫,他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天地。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在广东打工,非常辛苦,每个月拿那点工资。新来的朋友不要急于对我们的行业下结论。有的人刚来到,还没有看明白,就给家里打电话说搞传销,让家里人非常担心。家里人可能会以为你被绑架了,被控制了。等过几天,你明白了,也会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而这就是所谓的“直销技巧期”。骗,被“理论化”为一种善意技巧。
何谓直销的爆炸期?“廖老师”的解释是家族式的爆炸。“我们这里是用亲情、友情、爱情编织出来的钢网、铁网、打不破的网。在这里,有很多家族老少都来了,有的家族有6个A级业务员、4个B级业务员,家族月收入达到近百万元。”
课堂上掌声雷动。
课堂上自问自答的几个问题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问:我们的行为犯法吗?
答:我们的行为不犯法,你们想,我是被老公叫来的,我还叫来了我的很多亲人,如果犯法,我会叫自己的亲人来吗?
问:你说这个行业很好,媒体为什么要说我们这个行业不好?
答:新闻媒体夸大这个行业的负面效应,不过是为了维持社会的生态平衡。因为我们这个行业好,也不能全国人民都来做这个行业,没人干别的怎么办?没人开火车,我们挣了钱,难道走着回老家吗?大家知道国家每隔几年就要进行一次人口统计,不外乎为了统计各行各业有多少人在从业。目的也在于维持社会生态平衡。
问:为什么要让大家住在一起,以宿舍为单位管理?
答:这样做为了加强管理,害怕你们在外边惹事,给我们这个行业抹黑。
朋友介绍,这些“高等级”的“直销业务员”,在“组织”里很有号召力,他们一般只作高级培训,刚加入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听课。在“组织里”每天都不断有新课堂、新面孔出现,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组织”到底有多少人参加?有多少家庭、多少家族在参与?
“新朋友”“上线”时,旁边会有十几个人作见证,还会问你会不会后悔?你觉得这个行业好不好?仪式隆重,就像结婚。新上线的“朋友”,还要买糖庆祝。
发展“下线”要先列市场表,详细列出邀约对象的姓名、性格、年龄、爱好、收入,还有事业心、责任心、胆量、学历、职位等。
一位“业务员”透露,在“组织”内部,有着一系列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一整套可以借鉴的经验”。
比如说,“新朋友”花2800元购买了一套产品,就成为了“直销业务员”。这叫做“上线”。“新朋友”“上线”时,旁边会有十几个人作见证,还会问你会不会后悔?你觉得这个行业好不好?仪式隆重,就像结婚。新上线的朋友,还要买糖庆祝。
上线后,“公司”会组织业务员进行7—10天的“上线知识”培训。培训要求,业务员要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来。答案是“来这里是要当老板,是为了那5个级别的一个级别而来,是为了一份事业,为了挣大钱”。
每个人要确定自己的学习目标:要学会串网语言、唱歌、练好胆量、学习行业知识。还要明确自己的业绩目标:“加入不是目的,发展才是硬道理。把亲朋好友邀约到这里,一定要把他们带向成功,不能把他们带入成功,那你就是罪人。”
■关于个人习惯
其中颇有正面意义的一项规定是,成为公司业务员,必须要进行自身改变,改掉生活上的坏习惯,如抽烟、喝酒、赌、嫖、打架斗殴、脾气暴躁等等。
组织提倡理财。“我们都是带着有限的资金来投资,没有人带着十万八万来到这里,我们都要懂得去理财。衣服,我们有的穿就可以了,吃能吃饱就可以了,吃穿用都不要太好,因为我们的钱要用在正地方,因为我们现在是创业阶段。什么都要节省一点,我们做这个行业要懂得怎样去分配我们的资金,去赚取我们更多的金钱。”
作为公司的业务员,必须要有内在素质和外在素质。内在素质就是不说脏话,尊重他人,讲究精气神,不发脾气,不无理取闹,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
外在素质则是包装要好,“头可断,头发不可乱;血可流,皮鞋不能没有油。”坐要坐直,站要站相,走要走相,男的头发不可超过耳朵,女的不染怪发,不穿暴露的衣服,不穿超短裙,不穿睡衣上课,不戴帽子上课,不戴手套拍手等等。
■关于“组织”的配合
“组织”非常讲究配合。首先要配合领导的工作。就是“领导叫你做什么,去哪里,就去做好,配合领导是把握‘新朋友’的重点,要排除一切困难”。
其次是课堂上的配合。课堂是学习的地方,也是上班的地方,所以必须有上班的心态。在上课时,不能随便玩手机、随便出课堂、随便接电话。上课要有精神,“该叫好的时候叫好,该拍掌的时候拍掌。尤其是‘新朋友’课堂提问时,大家不要回头去看他,要给‘新朋友’一颗定心丸。”
宿舍里的配合也必不可少。宿舍里来了“新朋友”,每个宿舍成员要拿出诚信、亲和力,还要做到神秘感。没有“新朋友”的时候,业务员之间要互相学习、互相探讨,画“梦想图”。
上课的路上也讲究配合。“和‘新朋友’走在路上,要想办法去了解他在想什么,然后带他到某个领导或者业务员的住处去玩,你要学会包装这个领导和业务员,增强他们的威信、说服力。”
上班下班(上课下课)路上要做到三三两两,不要一大堆人一起走。还要注意防范,不要谈行业知识。看到老业务员时,要观察他身边有没有“新朋友”,有的话千万不要打招呼。在路上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唱网络歌,男孩子在路上千万不要吹口哨。打电话的时候要注意身边的人,身边不要带太多的钱,有二三十元就差不多了。“组织”要求,成员要随时注意树立领导的威信。因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每个人都有当领导的一天,如果你不树立领导的威信,以后你的下线也一样。
因为这个行业是复制性的,树立领导威信其实就是要有颗感恩的心,有旁线的领导过来,也要尊敬;领导的东西和资料千万不要去动,领导安排你做什么事情,不要一直地去问,领导总有他的理由,大家要听话。
■关于邀约新人
如何邀约新人,“组织”也有一套总结出来的经验:
要先列市场表,详细列出邀约对象的姓名、性格、年龄、爱好、收入、关系、现从事工作、现住地址、家庭地址、家庭状况、婚否、事业心、责任心、胆量、学历、职位等。首先从亲人中选择,其次是朋友和同学,然后是同事。
可以邀约的有:曾经辉煌过、现在失败的人士,离婚男女,自由职业者,永不满足现状的人,有扎实信誉基础的人,怀才不遇或者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退休老干部等。
而不可邀约的对象包括:很固执的人,喜欢享受、没有事业心的人,没有发展的人,在校的大学生,军人,公务人员,老师,医生,逃犯,病人以及特别辉煌的人。
邀约时的心态要做到:自信、胆大、耐心、有勇气。电话邀约不成,便书信邀约,甚至上门邀约。
组织要求业务员在带“新朋友”的时候,要注意三谈三不谈。所谓三谈,就是人生、理想、社会。三不谈则是产品、制度、公司。
■关于感情
“组织”总结出了成功的几大“杀手”,包括金钱借贷、感情、欠饭费等等。所谓金钱借贷,即业务员不要借钱给“新朋友”,如果他没有上线款也不能借。因为以后可能还会有挫折,如果你帮得太多会害了他,让他失去了自己克服困难的能力和忍耐力。
比较有“创意”的是对感情的认识。有一位宿舍领导说:“我们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在创业,我们不是来谈感情的,我不知道你们在传统行业里的男女朋友关系,在来到这里都希望你们先放下来。因为在你们谈感情的时候,浪费时间和金钱。要同心协力把事业做上去。如果你放不下感情的话,会使你的团队像一盘散沙。等拥有了事业才可能拥有感情,要以大局为重,以人生为重。”
至于“欠饭费”的说法就体现了些管理层的小算盘:“我们今天做这个行业,要给自己做事业,为自己发展。我们来到这里,与公司是一种合作关系,所以我们什么都是用自己的、吃自己的。所以,我们的生活费是6块钱一天,6块钱只包括早上、中午的饭。晚饭是领导给的。大家需要记住这一点。”
执法人员上门后的一幕
2007年12月28日上午,课堂又回到了田家湾第一次上课的地方。
讲课老师叫吴小莉,广东人。对于他们从事的“直销业务”是否合法又给出了另外一个说明:“从事我们这个职业的人非常之多,就在我们周围聚集着十多万人。难道他们不如你聪明,看不出这个职业合法还是非法?”
讲课老师振振有词:“目前从事我们这个行业是个机会。什么是机会?机会就像小偷,它偷偷地来,偷偷地走。每个人都看得见的不是机会。机会就是,一件新鲜的事物还没有被大多数人接受时,看你有没有胆量把它抓住,就像有人说的那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11时许,陈昌华等人突然出现在课堂上,告诉大家:因为临时有事,课程改在下午继续上,请大家赶快离开吧。于是很多人迅速收拾教室,马扎、黑板被拿走。然后有人朝后门拥去,很快退了回来。接着,大家又跑往前门,几名男子站在紧锁的门后向外窥探,却迟迟不肯开门。
这时,有人从外边开门,大喊“开门”。围在门边的人群呼啦散了。此时,后门被打开,走进来工商局的工作人员和民警,并喝令打开前门。
执法部门上门来查了。这时,讲课老师吴小莉不知道躲进了哪个房间。其他“业务员”一个个噤若寒蝉,这些人都称没有带身份证。一名妇女面对执法人员的询问,说自己有“心脏病”,看来很有应对检查的经验。陈昌华躲在“教室”角落的人群中一言不发。侯小坚和另一个据说是曾经负责收钱的“业务员”,则称他们只是到这儿听听课的,没有干别的什么。执法人员好像认定了他们是这个“网络”的重要人物,把他们带走了。
这一次打击传销行动的执行者是西安市工商局公平交易局和等驾坡派出所。执法人员苦口婆心规劝上课的“学员”:“天上不会掉馅饼,大家不要再上当受骗的,赶快回各自的家乡吧。”“好!知道了!”人群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响亮答应,居然颇有点课堂的气氛。
执法人员离开后,数十名学员也一哄而散。在田家湾村口,没上课的张锦和老李已经得到了消息,张锦一脸茫然,似乎不知何去何从。然而,半小时后,何一松、陈昌华等人再次聚集商谈,然后告诉大家:“刚才工商和公安上门来查,是因为到年底了,我们的房租没有交齐。工商部门也想从我们这里弄点钱。”
中午,陈昌华在宿舍里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让大家稳定情绪。“没事,我被抓进去过5次,还不是被放出来了。”而那位不足20岁的少年小田也在旁边帮腔:“就是,我也被抓过,没有任何事。”
下午3时,“公司”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开课,稳定人心。上课期间,被执法人员带走的杨义乐也回到了课堂上。由于证据难以落实,公平交易局只好让他们走人,他们就到这儿来亮相了。侯小坚没到课堂,但打来电话,陈昌华故意打开手机免提功能让“学员们”听得清楚:“我没事,有点饿了,现在吃点饭。”“没事,我们是合法的”。“来查我们,就是为了要宣扬一下我们这个行业的负面效应,不要让所有人都来从事这个行业,维护社会生态平衡。”他们的发言赢得一片掌声。
经历了这场风雨,他们在“学员”面前更加昂起了头。陈昌华等人甚至告诉大家怎么应对执法部门的检查:如果你被带走了,执法人员肯定会问你的上线在哪儿?你就告诉他们“上线回家了”,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如果他们向你要身份证,就说没带,然后随便报个名字,他们还是没辙。“难道这样就完了,一切又回去了?”一直想找机会抽身回家的老李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妻子张锦经过几个小时的动摇后,又倾向于相信“组织”了。
老李的弟弟说,其实很多人可能也知道这是传销,但已经投了2800元进去,没赚回本划不来;有些人可能明知这是骗局,但觉得自己入局后肯定能赚钱,至于别人是亏是赚没有必要去管。
面对不肯离去的妻子,执法人员一走就高喊“没事”的大伙,老李有点担心:如果这就叫打击,谁都不会撤手,就像那些人在课堂上说的那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傍名牌传销”困扰天狮集团
2007年12月29日,记者致电天津天狮集团。据了解,天狮集团于2007年7月成立了打击“假天狮”的专门小组,小组负责人谭存凯告诉记者,这些搞传销所谓天狮集团业务员和真正的天狮集团没有任何关系。
近年来,天津天狮集团也饱受假冒者的困扰,在北京、河北、河南、山西、山东、江西、吉林、安徽、湖北、湖南、陕西、四川等省、市都发现有假冒天狮员工销售假天狮产品的事情发生,这叫做“傍名牌传销”。
目前,天狮集团已多次配合国家相关部门在河南、湖北、山西等地,端掉了数个不法分子恶意盗用、以“天狮集团”或“天狮生物”为旗号的非法传销窝点。据介绍,假天狮的销售形式和真天狮有本质的区别:按照中国的法规要求,天狮集团在国内目前采用的是店铺连锁经营方式,而并非天狮在海外传统的直销运营。也就是说,消费者只有在天狮国内各地注册的109家分公司及下设的4000多家授权经销店里才可买到真正的天狮产品。假天狮常常以2800元、2900元、3900元等不同的价格作为入门费进行传销,凡是说有入门费的销售形式肯定是假的。
天狮集团有限公司陕西分公司经理张玉东告诉记者,他们曾在铜川、汉中等地发现了有人假冒天狮集团直销之名搞非法传销,对于目前出现在西安的传销团伙也深感震惊。他们将积极协助政府主管部门进行严厉打击。
采访手记
课堂上专心听讲的学员基本都是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人
求财心切 他们被引进陷阱
在这次对传销组织的暗访过程中,记者参加了数次传销课。
“入门”的第一课,让人感觉非常悲凉。一眼扫过去,狭窄课堂上,坐着小马扎专心听讲的学员基本都是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追梦之人,讲课的“老师”也只不过是刚刚上线的低级别“业务员”,他们站在课堂上,结结巴巴地讲着自己可能也不太理解的那些所谓的理论,一方面是为了营造一种整体氛围给新人看,体现组织内“人帮人”的原则,另一方面也是在“锻炼”自己。其中绝大多数人来自农村,文化层次比较低,消息相对闭塞,基本没有人懂得上网,很容易上当受骗。应该说他们中多数人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对家庭有强烈的责任心,对金钱有迫切需求。他们抱着一个极其朴素的梦想来到这里,希望用这个办法发家致富,改善家人的生活。
有人正是利用了他们求财心切的弱点,把他们引进陷阱。
随着传销课程的深入,“高级别业务员”出现了。所谓的“高级别业务员”,混淆着“传销”与“直销”的概念,花言巧语将欺骗美化为“技巧”,拉大旗作虎皮,通过种种诱惑方式,把堕入陷阱的学员们再变成他们的欺骗工具,进一步去欺骗他人。
“传销违法犯罪,‘经济邪教’的本质日益凸现,威胁国家经济安全和政治稳定。”暗访过程中记者对这一点深有感触。课堂上,传销活动的组织者肆意渲染人们对贫富分化的不满情绪——“当今的有钱人不愿意拿钱出来投资,导致我们这些人没有就业机会。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只好靠自己来谋求发展。”
他们还凭空设置“精神领袖”,每个人上台讲话的开场白几乎千篇一律,都讲“感谢大老板给我这个锻炼和学习的机会。”不可否认,这种精神上对组织成员的潜移默化,促成着传销组织那种非理性的凝聚力。
另外,传销组织致力营造的那种虚假的“学习氛围”、“大家庭氛围”,对于很多从社会最底层来的人们来说,也具备一定的吸引力。一些颇具正面意义的规定,让很多人获得了一些“知识”,扩大了交际面,同时也迷惑了很多人,以至于他们无法分清所从事业务的欺骗性、非法性。
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直销监管局局长张辉,曾经总结出传销活动屡禁不止的6个原因:有相当数量的人员致富观念扭曲,投机心理浓重;下岗失业人员多,社会就业压力大,短期内难以缓解;传销组织对参与人员实施人身、财物、精神三位一体控制,使多数人执迷不悟,少数人难以脱身;与工业化、城镇化发展配套的社会管理机制尚不健全,有的地方基层防控能力还很薄弱,使得传销滋生蔓延;相关法律对构成犯罪的传销行为主客观要件、证据要求、移送标准、管辖范围等缺乏明确规定,震慑力不强;打击传销执法力量以及经费、手段还不足,部门之间的配合,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的衔接也存在一些问题。本报记者 薛振宇/文 魏光敬/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