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身上就十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奇)“那你不揍他?”
书)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网)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儿子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3)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亿升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色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的树。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他们无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
在某个意义上,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些伥鬼尚且保有几分天良,知道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每当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女?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三十五)
吃过晚饭,嫂子说要带我去参加“实话实说”,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越走越远,渐渐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见人,偶尔开来一辆车,灯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说话,带着我慢慢走进一条黑黑的涵洞,我心惊胆战,想该不会是暴露了吧,难道这帮家伙要收拾我?如果在这里埋伏上几条大汉,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竖。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谈起来,她读过高中,好像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错,算得上殷实之家。嫂子是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后来结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后一年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都很高兴,用她自己的话说,左邻右舍的小媳妇都羡慕她,觉得她的命好。大约两年前,她丈夫被骗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没拉到几个下线,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时嫂子正跟公婆闹别扭,一怒之下就来了上饶。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4)
我问她:“现在你手下有几个业务员?赚了不少钱吧?”她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讲她离家时的情景:接完老公的电话,她就开始张罗远行,买车票、洗衣服,在家里到处收拾东西。两岁大的孩子已经懂事了,她走到哪里,儿子就跟到哪里,也不说话,一双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瘪着嘴,样子可怜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儿子来亲亲,再亲亲,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孩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儿子蹒跚着两条小腿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泪直流,怎么都不肯放手,嘴里只是叫:“妈妈不走,妈妈疼宝宝,妈妈不走。”她婆婆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帮着她挣脱儿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只听后面“哇”的一声,儿子终于憋不住大哭起来。她心如刀绞,丢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两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着门框哭,她儿子坐在地上哭,她一边走一边哭,终于走到村口,一路都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哎呀把我哭的呀,从许昌到上饶,我的眼泪就没干过……”
我听了也不好受,问她:“那你现在想儿子吧?”
“那能不想吗?天天做梦都能梦到他。”
我叹气,她也叹气。四周很安静,只有泥地里嚓嚓的脚步声。黑夜里看不见她的脸,可我知道,这年轻的母亲一定又在流泪。
讲完这番话的第二天,她接到家里电话,说她公公骑自行车赶集,路上出了车祸,家里只有她婆婆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实在忙不过来,让他们赶紧回去一个。嫂子十分烦躁,在电话里吼了几句,一脸的痛楚之色。两小时后我们送她去车站,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一周后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儿媳妇陪在身边,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上饶,还在干行业。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家,也许是组织上不放他们回家。干行业要抓紧时间。
一张钞票可以替代另一张钞票,但一个亲人绝不能替代另一个亲人。有一些损失可以弥补,有一些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如果这对儿女能够及时回家,一定还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设:如果他们没有出来干这该死的行业,也许老人就不必亲自赶集;如果救治及时,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愿天下再无这样的儿女。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5)
嫂子二十五岁,长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处十几天,只见她换过两套衣服。她爱说爱唱,结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团唱歌,这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人生之梦。我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丧亲之痛会让她聪明起来,从此脱离这邪恶的“行业”;也许她将继续愚蠢下去,再次抛下儿子,然后坐等更惨烈的悲剧。她几乎不可能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艰辛的岁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个两岁孩子的哭声将穿透监狱的高墙,夜夜在她耳边回响。
(三十六)
王浩和黑道大侠刘庆松是被同一个人骗来的,那人叫刘伟东,已经“上去了”,说明这人至少骗了二百二十八万,抓起来可以判五年。论辈分,王浩算是我的七代太师叔,算是体系中极大的干部。传销者越到高层,互相之间的倾轧就越厉害,我们体系有三位支点老总,刘庆松主持全面工作,廖东算二把手,王浩没什么实权,职级却很高,这种人受排挤几乎是必然的,他表面光鲜,私底下的日子却未必好过,他的上线肯定不希望他干得一帆风顺:蛋糕就那么大,有你吃的就没我吃的,不折磨他才怪。最惨的是无人倾诉,对上不能讲,对下也不能讲,对同僚更不能讲,只能躲在被窝里掐自己的大腿泄愤。
高中时读《史记·项羽本纪》,看到四面楚歌之时,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悲怆,盖世英雄到了乌江滩头,命运也只是四个字:进退生死。楚国男儿宁死不辱,眼望大好河山,怆然自刎于秋风沙场。王浩这种传销头目当然不能和项羽比,可进退之事依然艰难,我相信他本质不坏,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本该是善良质朴的好孩子,然而日复一日的愚蠢教育无限放大了他本性中的恶,他日渐沉沦,却身不由己,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向前一步是雷池,退后一步是荆棘,午夜梦回之时,当灰烬久埋的良知之铃轻轻摇响,他是否也会感觉痛苦煎熬?
王浩点上烟,先跟我分享他的成功经验,说他刚加入行业时有多么幼稚,“那时年轻,不懂事,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谁的话我都不听!最后怎么样呢?哥我告诉你,我可是吃了大亏了,你可千万不能走我的老路啊。”我虚心受教,王总大发感慨:“行业其实很简单,没有别的经验,真的,没有别的经验,就俩字:听话。”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6)
这样的教诲我至少听过一百遍,不由得腻烦起来。王浩大概也看出了一点苗头,转了个话题,开始讲行业的妙处:“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太相信行业,你说就这么一群人,一没能力二没本钱,凭什么月入万元?凭什么一个月挣六位数?”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心想是啊,凭什么啊?王总微微一笑:“那话是怎么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吧?直到我上了经理,到了发月绩的时候,哎呀,我才相信行业确实能赚钱,你猜第一个月我发了多少?一万多!”他的两只小胖手拍得啪啪直响,“一万多的现金!哥,不怕你笑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那么多钱,事实就在眼前摆着,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这番话未必是假的,可他也没有完全说真话。这是连锁销售骗局中的一个重要秘密:虽然《业务洽谈》中写得明明白白--每骗来一份三千八,经理就可以提成四百五十六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这个四百五十六,最多只能拿到三百零四元,等他下面再上来一个经理,他就只能拿一百一十四元;上来两个,就只能拿七十六元;等第三个经理也爬了上来,他就只能拿一点可怜的津贴,勉强够他自己过活。在有些团伙中,甚至连这点活命的钱都没有,不仅没有收入,他还要承担“经理室”的房租水电,要帮下线垫付各种“经营费用”,还要硬着头皮充门面。一句话:不仅赚不到钱,还要往里贴钱。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万元收入是一句空话,他为什么不肯离开?答案很简单:他还在期待平台上的六位数。
这是一个无比荒唐的笑话:第一次被骗,他留下了;第二次被骗,他不肯走;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被骗,他依然相信骗子会信守诺言。吸毒会上瘾,传销者被骗都能上瘾,真是人间奇观。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而传销者就站在那里,跌倒一次、两次、无数次,最后连爬都爬不起来,可还是不肯离开,依然坚信那是自己的福地。恕我刻薄,动物中也很少有这么愚蠢的东西。
许多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传销基因,他们堕落地放弃权利,视说谎为常态,拿口号当饭吃,每每给骗子极大的宽容。骗子许他们一个美妙前景,他们就信以为真,并且甘愿为之而死;当前景破灭,他们宁可自我麻醉也绝不肯正视现实;如果真相妨碍了迷信,他们就勇敢地排斥真相。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7)
而欺骗从来都是一辆停不下来的车,他们冷漠而麻木地挤成一团,不问前途,不辨方向,把饥荒、灾难和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视为自己本该如此的命运。借用海涅的名言:每块墓碑之下都躺着一段世界历史,而每个传销者身上都背着一篇真正的传销历史。
(三十七)
中国古人把“淫”视为万恶之首,在基督教教义中,“骄傲”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在我看来,世上最大的恶并不是骄傲和淫荡,也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制造愚蠢。愚蠢本身不是恶,却可以把恶放大无数倍。
在一个愚蠢之地,什么样的坏事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惨剧都在意料之中,人们会本能地排斥一切高尚之物,他们反对思考世界的本源,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眼前方寸之地;他们也反对思考人生的意义,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一种“猪圈理想”,他们连猪圈都懒得想,只希望传销组织能够给他们分配一个意义;他们仇视富人也鄙视穷人,嘲笑高尚也憎恶无耻,一切深沉有趣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敌人,正应了那句话:聪明的人只反对愚蠢,而愚蠢的人什么都反对。
在传销团伙中住了二十三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愚蠢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在所有蠢人背后,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黑暗之地,那就是愚蠢加工厂。那里烟囱林立,黑烟滚滚,正在加班加点地炮制愚蠢。很多人都会困惑: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人洗了脑?答案非常简单:只要隔绝了信息,再控制住话语权,洗脑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反正没有第二个声音,我说什么都是真理,根本不必在乎什么逻辑,更不需论证,只要拳头够大,嗓门够高,我说一加一等于几它就等于几,把骡子说成人类始祖你也得无条件相信。
传说黄泉路上有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其实要喝这碗汤不必走那么远,随便找个传销团伙就行,他们专门生产这个。配方并不复杂:谎言大量、喇叭一个、伪造的历史若干、截肢的圣贤少许,剁碎搅匀后放在密闭的高压锅里,宽汤猛火,几分钟就能熬出一锅新鲜热辣的迷魂汤,每天早上起来空腹喝上一碗,三个月就能变成白痴。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8)
教育家晏阳初说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人有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在生而有之的诸项自由之中,以此项自由最为重要,无此则无任何自由,若此项自由被剥夺,一切自由都将不保,因为这是“自由中的自由”。我信服这样的话,也痛恨一切与此项自由为敌的恶人,一切制造愚蠢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我将永远不会与之同行。
但丁的幽冥有九层地狱,里面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罪人,唯独没有愚蠢制造者。如果可能,我希望加上第十层,在冰湖之下,熔岩之上,让腐败的灵魂永远不离沸腾的血池,让他们看到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看到贫瘠的人心、满世的荒凉。愿他们永远痛苦。
喝过早上那盆清水,小琳带我去见一位“两百多份的大主任”,此人臭名昭著,事业伙伴提起来都是一脸不屑,评语六个字:有毛病、没教养。这小伙叫王帅刚,大约二十四五岁,长了一张天生就该受欺负的猪腰子脸,小眼睛,塌鼻子,眉毛淡得像中国书法中的飞白,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阴暗而浑浊,就像乌烟瘴气的城乡结合部,让人一见而生厌憎之心。
别人做够六十五份就可以当经理,他做了两百多份还是个业务主任,原因只有一个:人品太差。他没什么朋友,家里人也不怎么待见他,在行业里骗了一年多,只骗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位粉刺阔少王赫超,后者爬得比他还高,按照传销团伙的计算方法,现在王帅刚一分钱都赚不到,算是标准的鸡飞蛋打。
这些事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小琳带我进门,引荐语依然有“出色”二字:“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王总!”王总给我倒上白开水,盯着我思索片刻,忽然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干过。”我目瞪口呆,心想我也见过几个职业吹牛的,可从来没见过有谁吹到这种高度,“什么事都干过”,这得长多大的脑袋啊?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9)
这位王总阅历极丰,先是求学,求学不成,跑去经商;经商又不成,跑去开车;开车还不成,跑去牢里吃窝窝头。几年前他在东莞当司机,老板让他送货,他走到半路就把货卖了,东莞是销魂之地,<网罗电子书>以王总的德性,我断定那点钱没派什么好用场。后来警察抓他,他就逃到苏州,还是给人开车,送货的时候故伎重施,这次更狠,不光卖人家的货,连车都卖了。这种行径无论在哪里都算不上高尚之举,可他倒很自豪,说两句就要指指我的鼻子:“这就是我干的事!”
我开始还能忍,可他越来越猖狂,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端,有时还要上下颤动,遇到长句子还要颤动好几下,我怒气暗生,心想哪儿冒出这么个东西来,怎么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这时王总讲起了他的逃亡旅程,这厮犯案之后携款潜逃,没逃多远就被警察当街扑倒,抓进去关了几年,出来后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多,几乎没什么建树,名义上做了两百多份,可钱全被粉刺阔少王赫超赚走了,他一分钱都赚不到,真不知道他靠什么活着,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离开。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厮是个通缉犯,众所周知,传销团伙没有别的好处,只适合窝藏匪类,反正也没人过问,在这里隐姓埋名地躲上几年,等到风声平息再重回江湖,照样吃香喝辣逍遥人间。
(三十八)
俗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婚姻还不算厉害,传销才是真正的爱情杀手。只要进了传销窝,就如同进了幽冥地狱,除非把对方也拖进来,否则一定会情断义绝。一个在阳世,一个在阴间,再坚贞的爱情也敌不过幽明之隔。
皮鞋先生被女朋友抛弃了,李新英和小琳的经历也差不多,前者原来有个男友在三亚当水兵,两人谈了几年,也算得上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后来她跑来做传销,说的没一句人话,干的没一件人事,水兵同学失望之下就把她甩了。[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小琳的故事更加惨烈,她原来的男友叫张中,小琳到上饶后一直打他的主意,打了无数电话,终于把张中骗到了上饶,这小伙很聪明,一进房间就知道事情不对,拉着小琳就往外走,谁敢阻拦他就对谁发怒,一路大吼大叫,一副不怕死的架势,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小琳只好乖乖地跟他回三亚。可这孩子实在不算聪明,在家里待了几天,还是经不起李新英他们的拉拢诱惑,不顾家人劝阻、张中恳求,一个人又溜了回来。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70)
我看过她的日记,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她时时提到“浑身没径(劲)”、“难受”、“伤心”,估计日子也不太好过。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一个人执意要往火坑里跳,也只能由她去了,张中从此跟她断了联系,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一段爱情就此告吹。
后来我常常劝她和张中复合,她这样回答:“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我的心早就被他伤透了。”我说是你伤人在先,你想想,人家千辛万苦把你救回去,你一声不发就跑回来,你说他会怎么想?小琳冷冷回应:“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哼。”说时脸如寒霜,眉宇间隐隐有一股仇恨之意,我看了都有点害怕。
传销团伙中常常有人退出,行业中把他们称作“逃兵”或“懦夫”,这些“懦夫”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消沉、沮丧,有的甚至会神经失常,可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愚蠢,只恨别人不支持他,甚至会由此恨上整个社会。而传销团伙为激励成员,也经常会进行仇恨教育,把一切不幸都归到别人头上,“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这样的词屡见不鲜。
小琳给我讲过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有个人被骗进了行业,这人太穷了,连三千八都交不起,只能四处借钱,可谁都不肯借给他,最后求到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知道他在做传销,不仅不肯借钱,还把他羞辱了一通。这人当时就记下了深仇,咬着牙挺了下来,疯了似的干行业,两年之后终于上了平台,赚了几百万,可胸中怒火始终不熄,念念不忘当年的胯下之辱,一心只想报仇雪恨。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想到一个妙计:去银行提了五十万,全换成一元一元的硬币,然后雇了辆车,把这五十万个硬币哗啦啦全倒在朋友门口,好大一座钱山!满村的人都惊呆了,这位英雄沉冤得雪,心中豪情激荡,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天长啸:某某某,你给我看着!当年我跟你借五千你都不给,现在,我给你五十万!说到这里,小琳像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咬牙切齿地总结道:“我们在这里干行业,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不支持,甚至还会有人嘲笑我们,不要紧!成功以后再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71)
这故事肯定是编的:既然五千元没借到,那五十万就没必要还。未受滴水之恩,反以涌泉相报,这事干得大有古人之风,动机却很难理解:明明是去报仇,怎么反倒成了报恩?这算怎么回事?另外我也不相信他能拿出那么多钱,就算能拿得出,换五十万个硬币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费了天大的劲,只为搞一场没啥意思的行为艺术,看来英雄果然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如果不是得了失心疯,就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然而仔细一想,其中仇恨之意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传销发展一日,这种仇恨教育就会持续一日。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每个幼儿园门口都要加派警力。但愿这只是危言耸听。
用一个字来描述我的传销生活,那就是“饿”,不只是肠胃之饥,而是肉体与灵魂的双重饥饿,吃不饱固然难受,更煎熬的却是精神上的匮乏与空虚。我相信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富足不仅是金钱之富,更要看他心灵中能容纳多少与自身无关的东西。同样,一个民族的强大也绝不仅是GDP的强大,更要看其在精神领域有多少发明创造。